[風物瑣記]荸薺

荊楚網(wǎng)(湖北日報)席星荃

有一樣奇怪的吃物,自幼我就覺得玄秘———我說的是荸薺。荸薺這東西既不是樹上長的水果,也不是地上長的瓜;它是泥里生長的東西,卻不是藕……它到底算糧食,算蔬菜,還是算水果?———真是個怪東西!

我的家鄉(xiāng)論緯度跟南京、上海差不多,雖然在鄂西北,也算魚米之鄉(xiāng),卻沒有種荸薺的習慣。野荸薺倒是有的,在野外的荒塘里,總是長一些稠密的野荸薺秧,遮住了水面。荸薺秧沒有葉子,盡是綠色的細管子,像打毛衣的棒針,根根起立。放牛娃拔起它們,順手一捋,有細碎的爆響聲。到了秋天,孩子們用手指挖下去,挖到深處,便可以摸到小小的硬球,掏出來,擦擦烏泥,用指甲刮去淺黃的膜衣,便是一個指頭頂大小,油黑光亮的荸薺了。野荸薺并不多,挖半天也不到一把,皮也厚,連皮吃還可以,如果掐去皮,肉就很小很小了,但對鄉(xiāng)下孩子,挖野荸薺卻是大樂趣。

然而過年卻一定能吃上真正的大荸薺。不管多窮的人家,過年必早早買回一斤半斤荸薺,那是給娃子們準備的吃物。去哪家拜年,講究一點的,也會在花生棗子里頭夾兩個紫黑的荸薺。那荸薺個兒大,味甜,是遠方販來的;手里握著這黑亮的稀罕物,我常常玄想它遙遠的故鄉(xiāng)和奇幻的身世。鄉(xiāng)下過年有許多忌諱,說話不容易。大人好說,恭喜恭喜,發(fā)財發(fā)財;小娃子們那嘴是管不住的,大人們總要一遍遍地叮囑。而鄉(xiāng)下人又特別看重小娃子的言語,希望討他們一個好口彩,“!弊謨、“有”字兒都倒著貼,要是有小娃子看了,童聲童氣地說:“嗨,‘!謨旱沽耍 敝魅吮愦髿g喜,因為這就是“福到了”呀?墒,凡事一過就出毛病,有一個除夕,道娃兒給他媽端洗臉水,想說一句吉利話,可是不知這洗臉該怎么說,便想到夏天廟里的塑像揭幕稱“開光”,就說:“媽,請你開光開光!”結(jié)果,那一年他媽的臉果然就腫得放光!@笑話一直說了好多年頭。

所以,過年的言語里藏著危險,萬一哪個娃子說了什么不吉利話,心里便是一個疙瘩,大過年的不快活。好在,我們有荸薺。這個不算糧食也不算水果的怪東西在這關(guān)鍵時刻擔負起全部的祛邪重任———荸薺就是“不忌”,哪個娃子說了啥話么?———不要緊,他吃過荸薺!吃過荸薺,有關(guān)的神圣是不會怪罪的。

危險是危險些,但假如過年沒有禁忌,哪還有什么意思?禁忌種種,叫人擔著點兒心,神經(jīng)有那么一點緊張,卻又給人以希望似的,盼望著新的一年里有一個變化。早年,我的滿頭白發(fā)的曾祖母活著的時候,過年幾天總是一臉虔誠,對著香燭高燒的神龕,翕動無牙的癟嘴默禱;母親則忍不住要輕聲念出心中的向往;只有父親神色嚴肅,卻一言不發(fā),叫人弄不清他的心思。但在更早的時候,大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早期,那時他還年輕,過年了他也喜氣洋洋,還在神龕上插幾根柏枝,青青的顏色裝點出嚴冬的生機,幽幽的柏香叫人著迷。有一年他竟然買了彩紙拉花,把堂屋裝扮得五彩繽紛。此后的一二年里,父親再未有如此好心情。那與生活的一年年的嚴峻下去有關(guān)。只有荸薺一項,無論多么困難,父親是從來不曾忘記買回家的,只是買多買少而已。

過年的禁忌藏著一點兒使人興奮、叫人敬畏的東西。種田人終年跟土地、植物、動物、風雨和乏味的勞作打交道,實在的世界看得煩膩,而一年一度的過年禁忌,像湯里的鹽,在寡味的生活里呈現(xiàn)了神性,使熟識的塵世變得陌生,這是過日子的一點魅力。就如這荸薺,吃和不吃,過年吃和平時吃,意義就大大不同。在鞭炮聲聲里,燭光照亮荸薺,那神秘的亮光閃射,便是神靈的眼睛,是祖先的慈祥的微笑。

從家鄉(xiāng)出來后,其間有好多年沒有在鄉(xiāng)下過年,近幾年回鄉(xiāng)過年,荸薺不再被人看重,有的人家買了,有的沒買。而父母雙親均已入耄耋之年,體弱力衰,不再有操持過年的責任,不再操心買荸薺的事了。

然而,我忍不住回味當年,重新反思當年的禁忌。其實早在臘月二十三給灶王爺燒香祝禱時,禁忌就開始了(魯迅故鄉(xiāng)的風俗似乎是在這一天給灶神吃糖人,想用麥芽糖粘住灶王爺?shù)淖欤<涝钪,除夕要上供祭祖、上墳燒紙錢,拜年時的說話,都是有禁忌的。那幾天,種田人都成了文質(zhì)彬彬的人,唯有那一身倉促趕制的新衣和粗糙的手露出他們的身份和境況。那幾天對牲畜也格外厚待,雞要撒食,牛槽要拌米飯,豬也要喂飽,鄉(xiāng)下人常說雞狗也有三天年。這里,除了對祖先的尊崇,也有對自然生命的敬畏。

又進入臘月了,昨天在街頭又看到了荸薺,烏黑帶紫的大個兒。那賣荸薺的婦人口音軟軟的,一問,是湖南人,這荸薺也是從湖南來的?墒,買荸薺的人并不多,只有一些老年人湊攏去,可見城鄉(xiāng)一樣,對舊風俗淡漠了。回家查查資料,荸薺又叫馬蹄,別名烏芋、鳧茨、地栗、黑三棱。性寒、味甘;入肺、脾、胃經(jīng)。李時珍寫荸薺:“生淺水田中,其苗三四月出土,一莖直上,無枝葉,狀如龍須……其根白蒻,秋后結(jié)顆,大如山楂、栗子,而臍有聚毛,累累下生入泥底。”汪曾祺在著名的小說《受戒》里也曾寫到小英子踩了荸薺回來,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下一串腳印,小和尚明?戳,“心都搞亂了”。汪氏已逝,今后的人寫小說,還會這么寫荸薺嗎?(作者單位:襄樊市十六中學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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